劉僑鴻的自行車已經有點年頭了,加上風吹日晒不及時保養,車身上有不少生鏽的地方。
方灼不忍心騎上去加速它的滅亡,只和劉僑鴻推著慢慢往前走。
鄉間的風時急時緩,從遼遠的天邊吹過來,帶著秋末植被成熟的味道,又夾雜著蕭瑟肅殺的冷意。
方灼看著劉僑鴻的背影,抬手拍了拍他的外套後背,卻發現那泥漬拍不幹凈。
劉僑鴻跟著用手扯了一下,說:「沒事。這是我的戰績,等我回去洗了它。」
確實可以說是戰績了,看得出劉僑鴻被按在地上滾了一圈。
方灼叫道:「劉叔。」
「誒。」青年應道。他跟葉雲程一樣,外形是文弱的,卻莫名讓人覺得可靠。
方灼心道,這難道就是公務員的光輝?
她問:「你剛工作的時候,遇見這種事情,會怎麼調整?」
只能忍的事情哪裡還有第二種辦法?
劉僑鴻半真半假地說:「多背背黨章。」
方灼驚訝地說:「你會背黨章?」
「我要是不會背黨章,你覺得我怎麼堅持下來的?」劉僑鴻挺直胸膛,「我把它墊在我的枕頭底下,每天入睡或起床,都要拿出來看一眼。讓它開啟我紅色的人生。」
他說得實在太有迷惑性,方灼有那麼會兒確實動搖了,她將信將疑地問:「那黨章的第一句是什麼?」
劉僑鴻還挺能唬人,脫口而出道:「中國共*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!」
方灼緊跟著問:「那第三句呢?」
劉僑鴻沉默了,緊跟著聽見身後的發出低笑。
「夠了啊。」劉僑鴻也笑道,「我都沒問你四級英語單詞的第三個是什麼。」
方灼提醒道:「我還是個高中生。」
劉僑鴻在基層工作,習慣了閑不住嘴,走到半路的時候,開始絮絮叨叨地跟方灼聊起來,說自己這些年扶貧的見聞和成果。
他舉例隔壁村的一個小姑娘考上了大學,雖然只是一所專科院校,但對她來說也已經是改變命運。因為在上大學之前,她媽媽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,讓她跟對方一起去城裡打工,做北飄。
「打什麼工?」劉僑鴻說,「不讀書的女孩子,未來的生活很苦的。而且社會越發展,越會讓人瞧不起。但凡能堅持就不要放棄這個機會。」
他說著回過頭看了方灼一眼,笑起來的眼神溫柔明亮,跟平時不大一樣地閃著光。讓方灼深信他是真心投身於鄉鎮扶貧這一事業,將自己的青春和夢想都作為籌碼,砸進這一場不能回頭的時代洪流中,給更多底層的人賭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。
他說:「你很厲害。有意願考我們A大嗎?我們學校校風挺好的。」
方灼也覺得挺好。她覺得能教出劉僑鴻這樣的人,那所學校一定哪裡都很好。
……除了分數線太高。
她看著劉僑鴻有些過長的頭髮,動容中忍不住說了句:「劉叔,你後面的頭髮有幾根白了。」
劉僑鴻動作稍稍僵硬了下,而後大聲道:「年紀大了哇,能沒有白頭髮嗎?你到我這年紀你肯定也有!」
他其實也才三十多歲而已。只是最近幾年,國家的發展重點落在扶貧上,扶貧崗可以說是鄉鎮里最苦的崗位,真的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-
劉僑鴻的家在不遠處的鎮上,那裡相對熱鬧,有一個集市。
路過一家理髮店時,裡面還停留在00年代的裝修風格讓方灼想起正事,停下腳步道:「對了劉叔,我給你買了瓶洗髮露。」
劉僑鴻不解接過,看見熟悉的霸王標誌,笑著推了她一下,說:「你什麼意思啊?」
然後又道:「不要隨便浪費錢!你哪裡來的錢?」
「一瓶洗髮露而已,難道我要去搶才能買得到嗎?」方灼說,「等我以後有錢了,我給你換輛新車。」
劉僑鴻拍了拍自行車的座駕,佯裝嚴肅道:「不許你說它壞話,這是我的老搭檔。」
他斟酌片刻,還是將東西收下了,放在車前面的小網框里。順道揉了揉自己的頭髮,確認還是茂密的。
基因拯救了他,沒給他帶來地中海危機。
劉僑鴻鬆了口氣,想起之前組織活動,被網友嘲笑的事,含糊問道:「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染個發,或者燙個頭?顯得年輕一點?」
方灼說:「可以啊,讓年輕小姑娘看看你的帥。」
「我有什麼帥不帥的。」劉僑鴻嘟囔了兩句,餘光往前方的玻璃上瞥去,側著腦袋偷偷看自己的臉。
隨後發現方灼也在打量他,臉色微紅,虛張聲勢地叫道:「幹什麼?我在看裡面的電視!」
方灼忍著笑意,轉過視線道:「我知道。我也在看。」
理髮店裡的電視節目沒什麼人看,上面正在播報新聞。
說的是今年開大會時提出過的,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、實現第一個百年奮鬥目標」,2020年就是決勝期。
兩人靜靜看著,一時寂靜無聲。
身後是嘈雜的世界,身前是狹小的髮廊。
川流不息的人群從他們身邊路過,全是與他們無關的虛影。各種叫賣的聲音,給他們產生一種錯覺,好像生活只是柴米油鹽、日復一日的平淡。
但是他們知道,再往外,是一個欣欣向榮,正在崛起複興的大國。脊骨里的傲氣,正要挺直,踩著無數先輩的血汗,嘶鳴著向上奔騰。
「發展真快啊。」劉僑鴻感慨道,「有時候都怕自己追不上。」
方灼說:「都是築夢人,有什麼怕追不上的?」
劉僑鴻笑了,轉過身,抬手撫在她的後腦上,輕聲道:「好孩子。」-
劉僑鴻給所有的雞蛋寫了時間作為標註,以免放久了會壞。
方灼只拿了六個雞蛋,放進包里,說是A市的房子里暫時沒有冰箱,剩下的留給他吃,麻煩他多看顧自己的雞祥物。
劉僑鴻表示知道,笑著送她離開。
等回到A市,嚴烈也回來了。
他不止叫車送來了床墊,還送來了乾淨的被子跟枕頭,順道搬了幾張不用的桌椅。
這套房子終於有了勉強算是可以小坐的地方。
葉雲程陪他們吃過晚飯,又打包了兩個飯糰作為宵夜,催促他們早點回學校。
高三的每一個假期都很寶貴,抓緊時間好好休息一下,不然躺在床上學習一會兒也行。
方灼確實感到疲憊,坐公車回學校的路上差點睡著,迷迷糊糊之中快要靠到嚴烈身上,還好廣播及時播報下一站停靠A中。
下車之後,困意未消,狀態依舊渾渾噩噩。
一月份的日頭變得很短。才七點多,灰濛的天幕已經落下。
方灼打了個哈欠,走在照著黃昏燈色的主道上。
她想快點回宿舍,可是嚴烈的腳步放得很慢,方灼每走一會兒,就要停下來等他,幾次過後,乾脆也跟他一樣放緩步調。
閑庭闊步地踩在明暗交錯的投影中,迎面而來的涼風與安定下來的心境,反而讓她清醒了一點。
嚴烈就跟在她的身後,影子長長地拖拽在她腳邊。方灼不用回頭,偏斜著視線就可以看見他在做什麼。
低頭族-嚴某,現在正在玩手機。
閃光燈在夜色里無可掩飾地亮了起來,剎那間照亮了方灼目之所及的世界。
她順勢轉過身,迎面對上的時候,相機自帶的燈光又閃了一次。
她眯起眼,覺得自己的這張照片肯定拍得不好看。也許是滿臉睏倦或凶神惡煞,愚蠢地張著嘴,瞳孔被閃光燈反射出詭異的光。
然而嚴烈看著照片,再把目光轉到她的臉上,臉上帶著很純粹的,方灼看不大懂的笑容。
他收起手機,背到身後,小跳著退了兩步,沖方灼露出討好的微笑,不想讓她刪自己的照片。
方灼其實沒什麼所謂,因為她覺得嚴烈不會拿一張醜陋的照片來嘲笑她,只是問道:「你拍什麼?」
嚴烈說:「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,拍照留個紀念。」
方灼愣了下。
他們的假期過得很淡,只是一起吃了頓飯而已,什麼都沒有做。
節日的喜氣,紀念的意義,離他們似乎很遙遠。
方灼仔細回憶了一遍今天發生的所有事,實在找不出能讓嚴烈覺得開懷的地方,問道:「跟著我是不是很無聊?」
「嗯……?」嚴烈掰著手指數道,「今天有四分之一的時間休息,四分之一的時間學習,四分之一的時間做些亂七八糟的事,還有四分之一的時間跟方灼同志在一起。」
他笑著總結道:「很好,今天我過得很開心。比我去年過得好多了。」
方灼有時候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,帶著她無法理解的樂觀跟奇思。
「你在A市有家,為什麼要住校呢?」方灼不解問,「你以前是不是不住校?」
嚴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他的語言好像還不足以準確描述他的想法。
他想,如果他的生活是一個平面坐標軸的話,那麼跟方灼在一起的空間,就是正半軸,沒有方灼的區域就是負半軸。
看起來沒什麼不一樣,但同樣是在往前走的時候,一個離零越來越遠,一個離零越來越近。
X小於0的取值範圍,他的解都是不快樂。
所以他想往方灼所在的方向延伸,變成一條直線,沒有盡頭。
方灼沒有得到答案,扭頭一看,發現自己的宿舍樓已經到了,動了動嘴唇,只好與他告別道:「那我先回去了……節日快樂。」
嚴烈點頭。
她背著包,從兩側的樹影中穿過,沿著小道消失在視野之內。
嚴烈盯著那盞送她離開的路燈看了許久,感覺世界隨之安靜了下來,晃著腳步坐到不遠處的長椅上,拿出手機翻看相冊。
他的手指來回撥動了幾次,把照片移動到專門的相冊里,設置好名字後,對著屏幕上淺淡的熒光逐漸出了神。
沒多久,消失的腳步聲又從寂寥的樹影中出現,跟方灼剛才離開前一樣,停在他的面前。不到一尺的距離。
一切美好得像是時光倒流。
嚴烈抬起頭,看著這個神色淡得不真實的人。
方灼放下書包,在他旁邊坐下,認真地說:「我想了一下,我今天的學習時間並沒有達到四分之一,倒是不介意跟你一起先完成這項目標。」
嚴烈眨了眨眼睛。
「新年的一天從學習開始,總是不會錯的。」方灼抽出英語試卷,翻到中間的位置,問道,「你有空嗎?」
嚴烈正要答應,又聽方灼道:「把之前的照片給我看看。」
嚴烈說:「你不要刪。」
「不刪。」方灼說,「而且這不是我的照片嗎?」